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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她没改色,胡老生怕罪奴一进村,她好奇地探头探脑,于是压低声音解释道:“听说是什么户部尚书的罪眷还有族亲。这些人没犯事之前,那是顶顶上的权贵人家,如今凤凰拔毛做了落窝鸡,落到咱们这地方是贱籍,为奴为婢也是最下等的那一行。”
他看秦巧心不在焉,再三叮嘱:“我与你说了,你听过忘了便是。但有一点,进到里边,耳朵眼睛嘴都要管好!记着没!”
秦巧揉揉被拧过的耳朵,保证自己绝对不犯事。
一等胡老走远,她便虾着腰迈进牌门。
说是牌门,实则就是三根粗陋的木杆子撑起一个门框。
略微高一些,木头陈年枯朽爬满青绒,这东西没什么大的用处,只向外来人告知一声——此地乃是朝廷安置流放罪奴的安置村落,闲人莫入。
这里便是刑徙村。
十里八乡的人觉得念起来拗口,便称之为罪奴村。
十日前,胡老说要给她一份活计。
秦巧本以为是跟在胡老身边收尸下敛,已做了许久的准备,然而到了此地才知自己要做一厨上帮工。
若问秦巧,她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做不来。
打头先的,便是做吃食。
就如同有人天生就懂穿针走线绣花鸟虫草栩栩如生,有人便天生笨手笨脚做不得添油加醋热火烹调。
幸而这份活只需要切生断骨,靠一把力气就好。
力气活,秦巧便做得来。
灶上大管事娘子看她话少手勤,人木讷还老实,便满意留人了。
这是她上工的第十日。
秦巧沿着村中走出来的小路,一路七拐八转。
罪奴村是专供罪奴夜宿的地方。
白日里,不管是男是女,天晴下雨,都要出门做工。
故而此时一路往里去,寂静得很。
这路她走得很熟,秦巧还惦记着所谓‘东京户部尚书’,路过一座歪斜的草棚子,竟忘了捂住口鼻,猛地一窒,险些呕吐出来。
她急急往后退了几步,憋得人脸都红了。
这座草棚子与罪奴村的其他草棚并无区别,长木头叉开入地搭起来,外边披上一层茅草勉强遮风挡雨,里边就能住人。
之所以如此难闻,乃是因这一座是独辟出来,远远隔着其他草棚,里边安置的都是流徙路上伤重的罪人。
罪奴村没有医者。
这些人路上生了重病,好容易能卸下枷板解开铁脚链,整个人如同瘫了一般,亲眷不得照料,因为要种田,即是打围、烧石灰、烧炭,并无半刻空闲日子。
但人不死,大管事便不能轻易处置了,随便指了一座远离众人的棚子一扔,任他生蛆腐烂,熬到最后一口气散去。
秦巧快快走过,远了去,才发觉这棚子里往日□□喊痛的响声没了。
大约又过身几个吧。
她心说:胡老怕是又要忙了。
到得很早,灶棚空荡荡的,秦巧却有几分惊讶。
怎么灶火暖着,空气中竟然漂浮着一股浓郁的炖肉香气呢?
罪奴村少有自力开火的,一来,害怕火引子落在这些大罪之人手中,生出祸患。二来,既是流放,怎可食饱身暖?若是日子过得舒畅,这些人又如何领悟圣人良苦用心?
故而罪奴村当中有一宽木棚,四向朝外,生两眼灶火,每日按人头分食。
上工这些天,倒是头一次见小眼灶开火呢。
秦巧只打量一下,顺手添了一把柴火,照着往日的活计,将大灶烧上水。
日中时分,会有锣鼓响,外出的人便知到了放饭的时候。
这份活计做起来并不难。
寻常人家做些吃食讲究干净熟透,可到了这里,有一口暖和的下肚的就很不错了。
秦巧从一侧布袋中挖出三大勺陈米,落雪一般往锅里下时候,其中黑点米虫清晰可见。
她手抖了一下,却没有停住,照旧随了冷水大勺子来回搅弄着。
灶上管事娘子牛娘子跟屠管事是远房亲戚,寻常屠管事不在,有什么大小决断都要问过她。犹记得她第一天到灶上,不过是瞧着淘洗一番,就挨了好大的教训。
胡老给她作保,自己亦是跪下求了许久,牛婶子才终于松口。
这年头日子难过,保全自己都不容易,谁人怜悯谁做菩萨,她秦巧便算了吧。
锅里微有热气的时候,牛婶子终于到了。
天有些凉,她着直领对襟的麻布襦裙,人很福态,走路一撵一撵,远远看着像个稻草丘子在挪。近了,能瞧见人侧脸和脖子连着张,一层层油润的肥褶皮,有汗珠子泛出点点腻光。
秦巧忙做谦卑态,虾腰碎步上前,打拱行礼:“问牛娘子安。”
这可是她以前伺候公府家贵娘子才会行的礼数,可乡野之间,唯有如此,她低着、人家仰着,才能显出此地究竟谁是主事人。
牛娘子一看她行礼的架势,这心里就好过几分。
升斗小民,举凡有些势力,自然喜欢被人捧着。
她扬扬手,“安。”
秦巧也不回锅前,管它搅不搅弄,锅底是糊了还是生的,这时候最紧要的便是不能怠慢牛娘子。
或者该说,最紧要的,是不该让牛娘子觉得自己被怠慢。
她落半步跟在牛娘子身后,看她如常一般巡视了这分寸之地,眼珠子老实地落在脚前边的一点黑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