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一)(1 / 15)
东陵城外有一家贺姓富户,家中有田地上百亩,铺子五六间,合计起来每月进账白银数百两,称得上富甲一方。
贺家三代单传,传到贺生这一代,家里的生意越发兴隆,蒸蒸日上,加上贺生是个有经商天赋的,本就不小的产业越盘越大,到了贺生三十岁,贺家已经位列东陵城巨贾中的一员。
贺生是个俗人,爱钱财,也爱美色,即使娶了县太爷的美貌侄女为妻,几年来也先后纳了有四名美妾,其他仅仅是露水姻缘的楼里女子更是不计其数。
可贺家先祖们少子的命运似乎也延续到了他身上,娇妻美妾们的肚皮少有动静,就算有动静也是个女儿,他眼巴巴等着的儿子仍是见不到影儿。
就这么焦虑的过了四五年,贺生听了来往僧人说的“少子实为阴德有亏”,开始拿出大笔钱财做善事,修桥,建庙,接济贫苦的佃户,日日烧香拜佛,斋素净身。
或许是祈福真的有用,贺生的正妻没过不久便有了身孕,十月怀胎后更是生下了一个玉娃娃似的男童。
贺生大喜之下操办了三天的流水席,最后更是寻遍当地举人秀才,又翻阅了不少典籍,才慎重的为独子取名为邙。
贺邙似乎是少子的贺家聚多年之力孕育而出的一颗明珠,不仅仪容秀逸,卓尔端方,还天资聪颖,深受书院内夫子的喜爱。
据典史记载,权德舆四岁能赋,杜甫七岁属辞,李白十岁观百家,十三能文史。
贺邙的才思虽说比不上这些典籍中赫赫有名的神童,但他却有一个夫子都惊叹的天赋,过目不忘。
五岁的贺邙站在书院里,将四书包括其中的释义背诵而出,这些古今学子们苦读十年的治世之典,他只花了一个时辰就全部记下。
书院的谷夫子扶着桌子,两腿颤了又颤,最终还是在贺生惊恐的眼神中软倒在地上,老泪纵横道,“如此天纵之才,老夫教之有愧啊!”
外表玉雪清透的小童,乖乖的抱着书站在那里,只安静睁着那双曜石一般的黑眸,看一向圆滑的父亲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干笑着去搀扶年迈的夫子,好说歹说,才把自己塞给白发白须的夫子。
旁观的小学子们窃窃私语,盯着满身绫罗软缎,脖子上还挂着金锁的小贺邙,那一派体面的富少爷模样惹得不少穿着麻衣的小孩眼红,再加上小贺邙那被夫子牵着,如珠似宝的对待的模样,更是让一些经常被夫子夸奖的小学子拉下了脸,觉得自己被夺走了关注。
可能连圆滑老道的贺生都想不到,本是好心让儿子交际朋友,磨炼性格,才将心尖尖上的独子送到热闹的书院,最后却因为孩童间不知分寸的欺凌,差点让贺邙丧了命。
时间转眼过了三年,夫子逐年递增的宠溺将幼童间的矛盾一步步激发,再加上贺邙本身聪敏沉静,不喜交际,见别人避开便也冷淡对之,也就造成了他在学子间越发受人排挤,不仅坐席上被人洒了墨,连平日答题时都会有人恶意碰他的胳膊,蘸满墨的笔尖重重落在纸上,污了他手中写满的试卷。
诸如此类的小手段多了,本来看不上他们作为的贺邙也发了脾气,将他们的行为在夫子面前挑明,使得经常作乱的几名学子被狠狠骂了一顿。
恰逢贺邙在谷夫子的保荐下提前参考,还一次便通过了童生试,至此,神童之名越发远扬,谷夫子还以贺邙的例子得意的告诉学子们,话里很有贺邙现在已经能参加乡试,将来是稳稳的举人的意思。
举人。
或者说,举人老爷。
这个名头几乎就是来书院学习的学子们一辈子的目标了。
这话一出,本来妒恨贺邙的学子们,尤其是那几个年龄偏大还学无所成的,更是跟魔怔了似的,咬牙切齿的看向站在人群中好似鹤立鸡群的贺邙。
士农工商,商本来排在最后,若是早几年,商人之子根本就没有考科举的资格,贺邙,一个八岁小儿,何来此天赋,何来此运道!
恶念驱使下,他们在一次外出春游时将贺邙推入了河中,河水急湍,还没等夫子看清,贺邙就没了影子。
看到的路人惊的脸都白了,可那河水融冰,此时春寒料峭,跳进去救人还容易把自己搭进去,一时竟没人敢下去救人。
发现贺邙落水的夫子年老体虚,不擅凫水,正急的满头大汗,一个瘦条条的乞儿就飞快的冲了过去,跳进了河里。
浪里浮沉了好几下,那浑身脏兮兮的,被河水冲刷过后露出冻成青白面色的乞儿,艰难托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将人推上了岸边。
闻讯而来的贺生铁青着一张脸,从街边的医馆里接走了情况不好的贺邙,以这辈子最快的速度召集了附近几个县里最好的大夫,然后又命护院把那几个犯事的学子看了起来,安抚好哭到昏厥的妻子,最后脑子空白的站在仍陷入昏迷的贺邙房外。
他不是不想把那几个恶童一杀了之,也不是忘了那个救了贺邙的乞丐小孩,但是一切的处置,都要等他的小宝醒过来再说。
两天后,一直发高烧的贺邙总算退了热,恢复了正常的体温。
等到贺邙咳了几声,恢复少许的意识,声音嘶哑但仍然吐字清楚的叫了贺生一声“爹”,两天来一直守在独子床边的贺生才算是放下了悬起的心,一边流着老泪把心尖尖上的儿子抱在怀里,一边痛骂自己。
贺邙静静的听着父亲语带哽咽的自责,只伸出一只小手,摸索着握住了父亲发颤的手,他一向聪明,知道这是父亲这几天来堆积的情绪爆发了。
贺生是一家之主,他的妻子妾室可以乱,可以哭,但他不能,如果全家的主心骨都露出慌乱无措的表情,那么这个家就真的乱了。
所以哪怕心里恨的滴血,面上他仍是有条不紊的安排好了一切,只有在夜深时才敢泄出痛苦的情绪,咽下涌到喉口的泪与酸意。
等到贺生的情绪稳定下来,站起来走到桌前,端过水来喂给儿子喝。
醒来后就有些困惑的贺邙才出了声,“爹,屋里、咳咳——没点灯吗?好黑。”
“啪——”
贺生手里一抖,瓷杯清脆的摔在了地上,釉质极清透的白瓷碎成了好几半,在明亮的烛光下显出几分玉似的莹润。
贺生嘴唇哆嗦着,一时竟觉得脚下有些不稳,他摇晃了几下,好不容易才压下了涌上眼前的黑,定睛朝贺邙眼里一看。
那双平日里漆黑明亮的星眸,已经失去了焦距,正了无神采的望向声响传来的地方。
如蒙尘的黑曜石,却又呈现出另一种破碎的美感。
他的小宝,失明了。
今天的西街格外热闹。
先是西街卖糕点的王掌柜家里被人砸了店,之前闯下大祸的儿子似乎也被县太爷立了案,鞭四十后流放到外地。
王掌柜的家里人是个膀大腰圆的女人,这时哭的跟个疯子似的,抓住那些传达命令的官兵不放手,一直大喊冤枉。
可旁人谁不知道贺家的小神童被王家儿子还有其他几个胆大的给害了,而且带头的就是王家的小子,在王家婆娘哭喊着我儿冤枉的时候,一个街里的妇人啐了一口,开始了念叨那王家儿子是如何欺凌附近幼童的,最后还总结了一句,“真不是个好东西!”
旁人的碎碎念似乎击垮了王家婆娘脑中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披头散发的朝着那妇人抓了过去,两人扭打成一团,可让不少看热闹的闲人大呼精彩。
这边城内西街的骚动引来了不少人的注意,可到底传不到清净的城外,贺家的庄子里仍是安安静静的,丝毫看不出就是这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