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1 / 2)
1、
边竹是个鞭炮精。这很奇怪,但他确实是鞭炮成的精。
本体还是最寒碜、最简陋的款型,短短一截,点起来响两声就烧完。他忘了在哪朝哪代,还没得奇遇长出神识的它作为一串再普通不过的鞭炮,隆冬腊月里被一户拮据的农户买回家。
它本该是那家人对新春的盼头,在过年时带着期盼被放响。但年前,那家人的男主人突然没了。
兵荒马乱中,没人记得贺新年,也就没人记得一串不重要的小鞭炮。它被压了箱底。
在黑暗中过了十几年,它受了潮,被淘气的孩子翻出来时已经点不着。小孩儿不高兴地将它丢掉,缠着爹娘要买一串新的。
它被捡走。捡它的人带它回山上的家,除夕夜发现这是串受潮鞭炮,点不响,嫌弃地扔进旁边的石头洞。
此后不知道多少年,住在周边的几户人家陆续搬走,房屋都变得破旧。人气没了,野草蔓蔓,淹没坍塌的房屋。
窄窄的石头洞里不受风吹日晒,它幸免了早早散架的命运,只是在潮湿又干燥的过程中逐渐褪色,慢慢更陈旧了。
某一天,说不上是怎么回事,兴许是一道闪电劈过,兴许是一声惊雷炸响,他懵懵懂懂,有了本该属于灵性生物的意识。
2、
后来那一带被洪水淹了,从小镇,到村庄,张牙舞爪的洪流将不算太高的几座山浸没。
他被水流从乌漆漆的洞里带出来,泡进水里,沉进泥底,又被冲刷起,烂在浩荡的江河中。
他无知无觉,本体日渐损坏,灵体构筑成形。最后他散了架,本体支离破碎化入淤泥,灵体自然而然获得新生。
他顺流而下,流过河,流过江,流入海洋。他记得那天,他被冲刷上岸,沙地上,一只手将它捡起。
“哎呀,喻白,你捡那个做什么?”他听见有人嚷嚷,“一串湿水炮仗,肯定点不着啦,扔了吧。”
他看见了面前的人。一路漂流中,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淹没在洪水中痛苦呼救的,面目狰狞死去的,打鱼的渔夫,拉船的纤夫,画舫船头翩翩起舞的舞伶……但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他已经有了美丑观,这个人无疑是极漂亮的,眉眼锋利,气息强大。那人一派天真无邪地捣鼓他,脸颊线条圆润,是张柔软有肉感的少年脸蛋。
少年的同伴们挤到一起,嘻嘻哈哈在笑,看他折腾湿透的爆竹:“怎么样?我就说没用吧!一串废炮仗而已。”
少年很快放弃,站起来,咕咚一声把他远远扔回海里,转身跑去和同伴们玩闹。
夜深人静,浪潮拍打沙滩,他又被冲刷上岸。他看见白天的漂亮少年回到海边,左顾右盼,确定周围没人,一头扎进水里。
月光下,银色的鱼尾一闪而过。
3、
他知道了那个少年是条鲛人,生来强大,只是还太青嫩,眼光不够毒辣,看不出他是个小精怪。
他身上有妖气,小鲛人疑惑过,后来又捡起他研究了一次,只以为这串鞭炮曾被哪只小妖碰过,从那里沾来的。
毕竟谁见过鞭炮成精?谁会往这上面想。
小鲛人有个人类名字,喻白,取来是为了隐藏身份,上岸找他的人类同伴玩。边竹的名字也是那时起的。他看着喻白白天从海里出来,化成人形;夜晚又变回鲛人,潜进海里。他想了很久,终于给自己想出这个像样的人类名字。
冬去春来,这时喻白早就不去找那些人类同伴玩,人类的生命太短暂,成长期被拉得飞快,喻白那批人类伙伴已经长大成人,逐个成亲生子。
喻白的长相也显成熟了一些,脸颊上多余的软肉去了,显露出和眉眼线条一样的锋利。边竹观察着,想他照着那些“同龄人”的特征变的。
这也是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喻白用的人类皮相。
有一天,边竹“醒”来,觉得哪里不对。喻白惯例一身白衫,饶有兴趣地抱臂站在他面前。
“呀,醒了。”喻白说,“你是什么东西成的精?化形这么漂亮,难不成是狐狸精?你身上可没有狐狸骚味。”
边竹一惊,迟钝地四下看,看见了属于人类的手脚,似乎长在他身上。他一动,那光裸泛粉的四肢就跟着动,拉扯到裹在躯干上的轻薄红衣。
他化形了,无知无觉,四下无人。晨光熹微,他衣衫凌乱,喻白居高临下,是倨傲的审问姿态。
4、
喻白当然不会杀了他。对生来能在海上呼风唤雨的喻白来说,他太弱了,一整个加起来敌不过喻白一根指头。
就像除非出于恶意,否则人类不会特地碾死草叶上的一条虫子,他对喻白而言太不值一提。
时灵气旺盛,不少精怪在灵气的滋养下生出,修炼本身就是一场资源抢夺。喻白不恶意磋磨他,他的日子也不好过。
他和一只蚂蚱精在林子边抢完修炼地盘,伤痕累累歇在一颗大石上。喻白携他的妖友飞过,朗笑:“寻色,看见没?那是我们这最近来的一只小妖,你猜他是什么成的精?——鞭炮精,闻所未闻吧?”
边竹蜷成一团,惶惶担心喻白的妖友会好奇上来,将自己打回原形观赏研究。好在那两道身影只是稍作停留,就消失不见。
边竹迟滞来到水洼边,看见清水上倒映出自己的脸。和喻白的锋利强大截然不同,他一看就透着一股柔弱气,眉眼蔫蔫,苍白,唯有嘴唇和颊上泛起病态的红。
如果说喻白是美丽的,那他无疑很不成样子。可他连生存尚成问题,哪里来多余的灵力修饰自己的外在?
喻白不正眼看他是有道理的,他这样弱小,怎么可能入得了高傲的鲛人的眼。
边竹仰头,看向喻白离去的方向,有一丝难过。
5、
弱小的精怪总要有些过人之处,才能在精怪丛中长久存活。
边竹既靠不了蛮力,灵力也有限。他一度被赶出修炼地,惴惴地伪装好,躲进人类世界。
人类世界也不好生存,边竹观察着世间忙忙碌碌的人,一开始不明白他们在奔波什么,渐渐才明了,原来多数人都是奔两餐。
都为活着。
他感同身受,觉得大多人类同他们这些小精怪没什么分别。
之于人类世界,他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观察那些日子,他学着街边的小乞儿终日流浪。后来连日下雨,他们躲进一座破落祠堂,边竹被淋湿,脸上的脏污被雨水冲刷干净,露出原本的底色。
有个同伴看他一眼,眼底浮起惊异之色。之后那人总在他身边打转,和他聊天,帮他赶走那些为难他的人。
雨停了,那人出去一趟,回来找到街边的边竹,神神秘秘说带他去吃好吃的,要他别声张。边竹跟他进了一条暗巷,有人等在那里,挑三拣四地对他从头到脚贬低一番——许久后边竹才想明白,那是在压价。
两人骂骂咧咧谈好价格,一人掏钱,一人收下。同伴对边竹说,你跟那人走,他会带你去吃好吃的,以后你都能吃好吃的。边竹去了。
他知道对方在撒谎,但他流浪该学的东西已经学得差不多,他想看看人世间的另一面。
南风馆的世界不比街头行乞的世界好到哪里去,边竹在里头学习,看他新的同伴接待客人,同客人欢好。新同伴告诉他,接客不是什么好玩的事,遇上玩得花的,当心去掉半条命。
“你这样不爱说话,莫非真是个痴人?”同伴笑他,又叹,“痴痴的也好,倒省去了许多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