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1 / 4)
李峥一直木愣愣的,被不知道从哪奔过来的少年狠狠揍了一拳也不知道还手,只是维持着伸手的动作,好像没了知觉,视线里只能看到那一小团蜷缩在地上的男人。
施泽见他这个样子更生气了,就是他一拳打得父亲痛到站不起来,现在装成木桩子装模作样地拉人一把就能将功补过了吗?
那是他最爱的父亲,每天对他温柔地笑,搂着他的背为他撕开糖纸的父亲,他连惹生气都不愿意的父亲,却被眼前这个人给打了,他有什么资格!
施明舒眼前明明灭灭,耳边是杂乱的声音交织,他使劲眨了眨眼睛把眼睫上沾到的汗珠抖落,视线刚刚聚焦起来,就看到施泽正在一拳一拳胡乱地打到李峥身上。少年紧紧咬着牙根,面部的肌肉都僵硬得微微抽搐,每一次击打都发出一声闷响。
李峥怔忡的目光从施明舒转到少年身上,许久之后微微笑了一下。
施泽怒不可遏,握着拳的掌心被指甲划出血痕,就要蓄力再次打向面前这张他连看都不愿意看一眼的脸上。然而对面的男人却一直神情温柔地盯着他,开口对着施明舒问话。
“明舒……这是我们的孩子,是吗?”
施泽借着惯性又一拳打到男人脸上,把他的头打偏过去,留下一片可怖的红晕,估计过不了多久这张脸就要布满青紫、肿得像猪头一样了。
“明舒,他是当初的那个孩子,是不是?”
李峥维持着被打之后偏着头的姿势,明明看上去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带着点志在必得的微笑询问着。
听到这两句话的施泽迟疑着缓缓收了力,再也打不下接下来的拳头。“我们的孩子”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施泽催促着自己早已变得混沌的脑袋僵硬地思考。然而这一刻只有杂乱的思绪在他的脑海里翻飞:今天应该是施明舒的生日来着、他还特意订了个上面坐着两个翻糖小男孩的蛋糕呢、刚才为了赶过来护住施明舒,他把生日蛋糕和礼物随手给扔到哪里去了……
他想不起来了,估计蛋糕现在已经碎了,不知道护肤品在礼盒里有没有问题,这一定是施明舒过过最糟糕的一个生日了。
他也想不明白“我们的孩子”这句话的含义。
然而就好像缠绵病榻许久的人在某一天突然的回光返照,他脑海里瞬间闪过这十几年来父子相处的无数记忆碎片:父亲每个月总有几天极不舒服,看上去像是身体里有哪在剧烈疼痛、父亲在那几天里干活都会用温热的水,父亲的腹部被打了一拳,痛得比一般男人打架时要厉害得多。
施泽的头脑里逐渐形成一个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猜测,这个猜测是那么可笑,但如果这个猜测是真的,那么他少时无数关于自己身世的疑问都会迎刃而解。
施泽刚刚还气势汹汹带着愤怒的双眼突然变得有点迷茫,好像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小孩子,从眼底迅速蔓延上一层水汽,打湿了他的视线,就连看施明舒那张现在他无比想念的脸都模糊不清。
那个猜测连带着这一天的经历在他的脑海里盘旋搅动,他现在急需一个真相,关于他身世的真相。同时又感觉有点委屈,有点难过,好像刚才像个揍人机器一样疯狂挥拳的人不是他似的,有点渴望得到一个温暖怀抱的安抚。
于是他丢下正目不转睛盯着他看的男人,磨蹭着挪到已经努力自己直起身子的施明舒身边,伸出手轻轻搂住父亲的脊背,试图让他好受一点,更过分一些,他企图让他最信任的父亲给他一个拥抱,放软声音安抚他让他别怕。
施明舒经历过剧烈疼痛的身体全身的肌肉还僵硬着,看着儿子和李峥纠缠在一起的身影,苦笑着在心中感叹,施泽被自己十几年的教导压制下的暴力基因,终于还是在他与这基因的赋予者见面的时刻爆发了。
他没有理会儿子低声关切的询问,只是微微抬起手示意他撑住自己。
“回家吧。”他说。
施明舒的声音很轻,这句话听上去却像一句沉重的命令,施泽不敢不听。施泽听着父亲与以往一样平淡的声音,心里没有一点一直以来的平和,只觉得担心,父亲没有骂他,也没有夸他,更没有对把自己打到起不来的男人说一句话,只是像以往的每个普通的日子一样,对他说“回家”。
但施泽心里隐隐有一种预感,有些事情或许在今天过后,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往那个温和和蔼的父亲就好像一汪捧在他手心里的甘甜泉水,然而他无论怎么做都留不住这泉水,越是用力地攥紧,越加快它的流速,最终这点水在悄然间就顺着指缝流走了。
施泽使出所有的力气,却又无比克制地虚护着施明舒缓缓走出咖啡厅的店门,在走到李峥面前时,施明舒反复张了张口,才从干哑的喉咙里挤出一句“以后别再见面了。”他皱眉迎上李峥殷切的目光:“他是我的孩子,不是你的。”施泽是在他身体里孕育、在他身边长大的宝贝,只能是他一个人的,谁也不能抢走。
施泽不管远处被他丢下的蛋糕和礼物,只专心保护着怀里看上去已经破碎的父亲,施明舒此刻的样子就像一件被摔在地上碎开的精美瓷器,自己浑身都是伤,却依然不知疼似的握紧碎片对准伤害他的人。
看得施泽心脏酸涩,心疼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施明舒一回到家就把房门锁上,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管施泽在门外怎么哄着求着也不发出一点声音。施泽实在太害怕了,他突然发现自己居然都不知道父亲在真正伤心愤怒时会是什么表现,他无法控制地不断想象父亲在一扇放门后在做什么,是在哭泣,还是发愣,会不会自伤?
想到这里施泽心慌得更厉害了,刚刚停下的拍门声又开始响起,很久之后里面才传来施明舒的声音,他低声说:“我没事,小泽去自己玩一会好吗?”
施泽胡乱地答应着,然后顺着那扇门脱力地滑坐到地上,在门外静静地听屋子里的动静,感受父亲的存在,虔诚地祈祷父亲平安无事。
不一会,房间里传出几声低低的抽泣声,施明舒安静地哭了。
门外的施泽尽管心里有千百个问题就要脱口而出,也硬生生地压下去,只是安静地听着父亲尽力压抑的哭声。天知道他有多想破开这扇老旧的、并不怎么隔音的木板门,进去使劲地搂着父亲的身体,把他的头扳进自己颈窝,告诉他想哭就大声哭吧,没关系的。
然而他不敢。
他只能待在门外自虐班地忍受着父亲的哭声对自己心脏一下一下的凌迟,施明舒艰难的呼吸声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刃直戳他的心口,如果诅咒能够应验,恐怕李峥在他心里已经死了上百遍。
抽泣声一直持续了很久很久,从最开始的隐忍到后来的失声痛哭,施明舒好像把他这些年所有的委屈和痛恨都哭出来了,到最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哭了,可泪水还是不断从眼眶里涌出来,他的眼皮都开始红肿。
久到施泽已经耳朵贴着门板坐在地上睡着了,施明舒才昏昏沉沉地起身,轻轻拉开房门,把门口的少年打横抱起来,送到他自己的房间里躺好。
施明舒靠坐在儿子的床头,缓慢又轻柔地抚摸施泽的额头,把他微微皱起的眉心抚平,就像这些年里的许多次一样,把视线和思绪都放空,只是静静地感受着身边年轻的、充满生机的生命,听着儿子均匀的呼吸声。
他俯下身子,亲了亲施泽的额头,他的嘴唇因为长时间的哭泣已经变得干燥起皮,而施泽挂着汗的额头却是潮湿的,濡湿了他的嘴唇,他下意识伸出舌尖舔了舔,尝到了属于儿子的一点咸津津的汗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