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1 / 1)
她对自己这篇大作洋洋得意。事实上,开学交上去后,确实也被章锦绣拿来当作了范例,还在全班同学面前宣念——
时间倒退十年,在洒满阳光的中学课堂上,方知雨得到最多的评价不是“呆头呆脑”,而是班里最有灵气的学生。孩子们都知道语文老师最喜欢她,是啊,写白日梦也能拿高分。
可是,章锦绣那么肯定那篇作文,给她的批注里却有一句很奇怪。她说这篇文章什么都好,就是“有点为赋新词强说愁。”
方知雨不确定那是什么意思,拿去让汪润帮着分析,最后得出答案:
这是章锦绣说她,少年不识愁滋味。
她当时还不服气,跟汪润发牢骚说怎么我的愁就不是真正的愁了!就因为我16岁,我对人生的感慨就不是感慨了?真奇怪。
汪润笑她,说你那么在意,不如直接去问章老师啊。
她们说去就去。然而章老师那天给她们的答案却格外敷衍,说等你们长大了,就知道了。
老师还说,方知雨没有真正看懂《天堂电影院》:电影里说着不回头,不写信,但主人公的双眼却全程都在回望故乡,看着家。
方知雨想或许吧,但起码现在,她要去山那一边看看。去可以到江岸吹风的辽阔地带,去跟某个遗失的世界重新关联,去看向还不明晰、却一定充满了明媚阳光的未来。
白日梦就是,你隻想着未来,不谈现在,也永远不会被过去束缚。
然而,高中二年级的冬天。
妈妈在家中跌倒,摔得很严重,被村里的人送医。摔伤是治好了,却被怀疑有其他怪病。等年过了后方丽春一边工作,一边辗转到县城医院,又去邻市,又去省会……
高二的暑假,方知雨陪着妈妈寻医问药。辗转到杭州,确诊为渐冻症。
这病不是突然来的,这病暗中侵蚀方丽春很多年了。她能忍,加上乡里头谁身上没半点毛病,拖着就算。只是总觉得提不起力来,也控制不住抖动,而且越来越瘦。跌倒的次数开始变多,她却从没告诉过方知雨。直到那次摔得重了。
风靡全球的冰桶挑战,在那年头还远未开始。听医生跟她把这个病解释清楚,并告知了她方丽春将会面临的未来之后,方知雨人傻了。
那天杭州下雨,对此她记忆深刻。记得自己失意地下楼走出病栋,记得眼前明明一片苍翠却黯然失色的风景。记得头顶感觉到一滴飘落的雨……
她因此终于回过神,却还是无法相信医生口中的那个未来会真实发生。
无法接受一切,也不知道该往哪走。可是还能怎么走?路明明只有一条——
这个家只有她和妈妈,妈妈只有她。
后来的日子,情况急转直下。吃药只能尽量延续,根本无法治愈这个病症。眼看着方丽春全身上下能动的地方越来越少,越来越瘦。越来越失却生机,像一摊骨架。
药很贵,治疗很贵。妈妈小心翼翼给她创造的在乡野中尚算优越的生活,和存给她未来考大学的钱,都日渐掏空。
方丽春没买保险。方知雨是在医生那里听到,才得知保险多重要。像她母亲这种病症,如果有商业保险自然最好,要是没有,有医保也多少好一点。“但你妈妈都没有买。”
她问医生,那我现在买可以吗?医生说不行,从确诊开始,你妈妈这个就叫既往病症,什么保险都没用。事情只能做在前头。
后来,她在宁城的地铁上又看到保险和它的广告语。地板上的大字与她对望,像是在马后炮,又像是在对她说教。可不是,防患于未然,才能守住幸福。
其实确诊之后,她跟方丽春无法避免地讨论过这问题。方丽春当然知道保险多重要,就是觉得舍不得、不划算。拿村里说吧,除了她家过得好,其他那些人收入都紧巴巴,尤其是留守老人。种茶才多少钱,种粮食才多少钱。那些钱自己活下来都不够,还买保险?未来的事谁知道,活过今日更重要,以后还不见能活到返利的时候呢。
又说那些钱,她想留着给方知雨读书用。你跟妈妈不一样,你一定要考大学。大学毕业后找个稳定工作,拿好五险一金。现在竞争那么大,说不定会有求职空窗期。到时还不是要靠妈妈?等你自立了、嫁人了,有了自己的家庭,或许我才能放心点。但也很难说,毕竟你这个人,做人没定性。
方丽春这么为自己开脱,为命运开脱。直到某一天,她连说话都吃力了。她说话这些年一直都有问题,只是方知雨天天陪伴,未能及时察觉。可是那一天,方知雨却发现自己连蒙带猜,都再听不明白妈妈说的是什么了,她才在想,原来医生嘴里那个未来是真的。总有一天,妈妈会动不了。到那时,如果她还想继续读书的话,能负担吗?
可是,在方丽春尚存一点劳动力的时候,即使去求来一些手工做,甚至借钱,也非要她把书念下去。她提出说想休学去工作,方丽春还骂了她。
但学业不可能不耽误。进高三之后,她的成绩大不如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