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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片芦苇荡中间逢迎出一条田野小路,秦巧只追出几步,便从对方无休止的骂骂咧咧中辨识出是谁了。
是她爹—秦禾生。
她奇怪于自己竟然一点都不惊讶。
你一旦对于什么人什么事情不再抱有期待,豁然就是一眨眼的事情。
风声传音,秦禾生口中唾骂的人各色冗杂,一度把路上硌脚的石子都算在里边。
秦巧跟得轻而易举,太阳完全爬升时,终于到了。
芦苇荡成片如云,像是一幅尺寸冗长的遮布,行人从中而过,走动尽头,一刹那,跌入另一个繁熠的世界。
竟不知,藏在这芦苇尽头还有一热闹草市。
大的城与镇,朝廷不限制商贸小贩,但人口流动性注定不稳于百姓民生,故而特设勾栏与瓦舍,三教九流五花八门,----说书,卖艺,杂耍,还有妓馆等都汇集于此处。
而草市,便是乡野间的‘勾栏与瓦舍’。
她曾跟着大同府的管事娘子出门采买,远远隔着一条街,见过这类场合的热闹。
管事娘子当时一脸不屑,直言出入的都是下下流人士。凡良家女子,当避入蛇蝎。
秦巧恰如懵懂的孩童一般,甫一过招幡杆处,顿时觉得自己眼睛都不够用了。
扬声高喊‘甑糕’的叫卖、支起稻草棒子售卖蜜柑圆片的老汉,悬挂着红粉灯笼的彩灯楼,擦肩而过时,隐隐闻到空气中浮荡的酒香和脂粉甜腻的味道。
这时分,竟有大门洞开,仅草草一卷竹帘做遮的赌坊依旧热闹喧天,色子滚过木筒的叮当脆响被早已下注赌红了眼的赌客喊声掩盖。
有人恰好撩起帘子,秦巧只觉一股多日不曾沐浴的汗液掺杂着什么臭味扑面而来,眼前一黑,憋住口气,快快躲远几步。
正大口喘着,耳边传来一声响亮的喊声。
“哎哟,这不是秦寿爷嘛,今儿来得迟了吧。”
秦巧顺着声音扭头看去,只见一脸颊瘦削面如菜色的男子双手套入衣袖,没骨头一般懒散地倚在门框上,似笑非笑地冲着秦禾生说话。
她隔着几步远,不曾听到她爹回了什么。
只从一个背影看得出,那人像是在拦着门,不让她爹进去。
这地方人多理该阳气旺盛,却不知接靠什么地势,是个背阴处。
秦巧眯着眼,好一会儿才看清那门楣上的字。
她识得的字不多,脑海里正好对的上。
——“如意馆”
她在心里念道,同时,也对上了另一个名讳——“神仙如意膏”。
那厢,秦禾生求了几句,还是没被准进门,鼻端都快嗅到里边那神仙味道了,早已心痒难耐,如何能忍得住?
可惜袖子里空空,别说银子,就连个铜板响儿都听不着。
心里又把那白眼狼闺女骂了一遭,再抬头,露出一口歪黄牙:“蔡爷,今日出门走得急,忘带银子了。您看,先记在账上,改日不明日不下晌,下晌我就送过来。”
蔡爷眯了眯眼,吸吸鼻子,呵呵道:“下晌,你有银子给爷送嘛,就敢开口说下晌?”
秦禾生老脸一僵,心虚地往下虾着腰:“蔡爷,没钱,我家不还有别的东西嘛?”
两人都知道那所谓的‘东西’是什么,各自露出个邪晦的笑。
可刚笑过,秦禾生要往前迈步,却又一次被阻拦。
“你家那干柴女人,蔡爷我吃得多,早就腻味了。”
姓蔡的换了姿势,抱臂俯视,兴味开口:“听说,你家二娘子回来了?”
回去的路上,秦巧走得深一脚浅一脚。
被远远抛在身后的草市像是披上了一层妖怪皮,她连头都不敢回,生怕被那恶心地方一口吞去。
还有什么,比方才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更令人心惊胆寒嘛?
她缩在墙后,听到自己亲生爹仅仅为了一口膏烟,轻而易举便要卖了她。
一口价的买卖,在秦禾生眼里,大约是亏本的。
故而当街讨价还价,不卖人,只卖过夜钱。
三夜抵一日膏烟。
真叫人作呕。
她也确实呕了,趴俯在路边,惊天动地地吐了一滩苦水。
起身,脚上用力却踩空,竟是噗通一声摔进了一侧的野池塘中。
池塘水深,浸了深夜的寒意刺骨,一瞬间淹没至她头顶。
心慌之下,竟忘了自己会水,咕咚咕咚呛了好几口脏水,才抓住什么,浮出水面。
要天再黑一些,没了阳头,悄无声息地淹死个人,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她拖着一身沉重,折腾许久,才终于翻上草径,足有一人高的野草遮住她身形,仰躺着,无力地看着天上的太阳,过去不知几时,直到身上有了暖意。
挣扎着走上正路,再回头去看自己拖沓出的湿痕来
她心想:真像是人落泪流下的痕迹。
可她脸上干干的,也许被野草边缘划了,有微妙的刺痛。
她感觉原来的自己已经扔在那了,出来的是另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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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门被推开的声响,阮氏唰地扭头看过来,见是秦巧,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容:“二娘,大早上的,去何处了?”
秦巧想起那个蔡爷说的话,走近到阮氏身边,在阮氏下意识往后缩头的瞬间,猛地出手卡住她下颌,用力一捏:“你不必试探我,今日我问你什么,你最好老老实实地说,若不然,有你好受的。”